从《雷雨》到《日出》

究竟这所谓“错事”能有多么严重呢？同等年龄的男女不是应当结合的吗？不同等的年龄的婚姻本身不已经是罪恶了吗？当然，从封建道德的观点说，前妻的儿子和后母通奸好像是对不住父亲，对不住祖先的事，但我们的论点是应当更彻底地向不同等的年龄的婚姻本身作猛烈的攻击的。

“男女同姓，其生不繁”的古话在优生学上像可以觅到他的论证，但长沙黄蜂寨有“无二姓”的某大族便是由兄妹结婚昌大起来的家族。据说当张献忠屠杀之后，兄妹二人为宗祀的延续计，在人烟灭绝的时候结婚了，在现在的中国意识的同姓结婚更不成法律上的问题。当然，从封建道德的观点说好像兄妹结婚也是不应该的，但我却只以为优生学的解答是这问题的唯一出路，便是说，兄妹结婚在优生学上究应当负多大的责任？

无论这所谓“错事”错到哪种田地也没有死法的罢？作者既以为周萍爱四凤是将四凤当他的赎罪羊了；然而，周萍与四凤竟成为兄妹结合而且有三个月的身孕是上帝主持着的，他们对事实的发展上并不负道德上的责任，但对于未生的后一代的国民是应当负责任的，如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不对的便各自离开好了，为什么非死不可？他们先后死了，抬头的却只是就社会的权威，而且，有一条小生命被他们杀害却又是另一件新的罪了。

便认定这是“逆伦”，这是“大恶”，在良心的谴谪上是最重大的谴谪罢？像奥特甫Odipus弑父娶母，使国大乱，竟中了神巫的寓言，他将他自己的眼睛弄瞎，孤寂地、悲伤地和他的女儿到各处漫游，这精神却强毅多了。死并不能减少罪恶，以一死自了的人是不能负担罪恶的人，想减轻良心上的谴谪还得从生活里去挣扎奋斗，尤其是青年人，既算真做了“错事”也要有力量克服那些错误才好。

为什么青年人一做了所谓“错事”便得用性命来拼呢？青年人的前途是很广大的。将广大的前途联系在一件所谓“错事”上，世间的大错事当莫过于此了。何况现代青年更当认清他广大的前途，便是小的圆满也得抛弃，便是国破家亡也当在至艰绝难中奋斗而不当绝望自杀。现在的中国并不是全无出路，现在的大多数的中国青年也站在和虚无主义相反的那面，除非是极无志气的无责任感的才会那样沉郁绝望，而且这使他绝望的又只是无意识地做了一件从封建道德观点上所认为的“错事”。如果每个青年人都像这样抱定些小的过失，轻视伟大的前途，青年人便真会在老年人的头里先死光了。

青年人在大时代的浪潮中虽一时不免陷于过失，但由他们的挣扎奋斗仍将使他们跨过者自甘没落的时代再赶上光明的前途，青年人一旦认清他的前途，什么比老年人先死的话便成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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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的傻话。

而且，像周萍一样的青年也只是一只鬼影。如果真有一位阔人家的青年和后母姘上了，不该爱的悔恨心竟会成了他深沉的悲痛，且因此将自己的生命毁灭了，这青年不免是头巾气的；但头巾气的青年决不会如此混蛋，除非是在一位老先生的心里才能够描画出那样的一位阔少。

也不但周萍为然，作者对鲁大海的描写也描成一只鬼影。金刚般的鲁大海像煞是代表着工人意识的罢，他不许鲁贵受周家的钱，发现了周萍在四凤房里便拿斧头砍周萍。我们总以为他恨的是周朴园的阴谋解散了他工人的团结和周萍给他的那个耳光吧，他身藏凶器夤夜跑进周家，像血溅鸳鸯楼的武松。我们以为这一回，周家该死人了，结果是被周萍的死样子所软化了，他发现了周萍和四凤已有了性的关系，于是将妹子推到周萍的怀抱里去，说这已是周家人了，你不能不负责任！

在作者的心里所描出来的人物竟是那样鬼气森森，于是，他对于剧中人的处置也好像世界末日的上帝似的。繁漪是很人性的女人，结果是让他疯了；侍萍是千磨百炼的母亲，结果也让她疯了；周萍是不大知事的孩子，他的爱并不到炽热的程度，也让他毁灭了；金刚般的鲁大海，一个比较现代的男性，也让他没有下落了。

冲作者的意之所至，总以为革命的工人也非长期嚷闷不可。但世间决没有长闷着的天气，闷热后必有雷雨，雷雨伏在闷热的极端，这作者是知道了的；但作者却钻入“正式结婚至上主义”的牛角尖里，牢握着周家人要由周家负责的那一类的真理来猛烈抨击其他的恋爱形式，说这些全是“危险”，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是非自杀不能补偿的过失。于是，一开场便嚷闷，越嚷越闷，闷到最高点了，但那真正震撼一切的雷雨的影子却一点也看不见听不见，作者的《雷雨》客观上是告诉我们闷热的极端并不雷雨，而该长期闷下去！因为作者牢握着他的真理，牢握着“正式结婚至上主义”，在他的真理中是找不出雷雨的影子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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