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董桥:关于阅读

专访董桥:关于阅读

12-20 17:47:04  浏览次数:756次  栏目:语文教学反思

 

 

 

 

访问:梁文道  协力:潘诗韵

董桥是当代华文世界里第一流的文章大家。虽长居香港,担任报社社长,却极少接受媒体采访。难得他肯和我们聊天,本想请他和读者谈一谈他最喜欢的书,不料他却说:「我没有最喜欢的书。」

  

  读书

  梁:先生,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不可能介绍你最喜欢的书,这是为甚么?

  

  董:因为老了,我就觉得没有一本书是最好的。在我们老人家心里面看,好书无非就是里面有一些段落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比如说季羡林的书我肯定会看,它好就好在他写出了那一代人经历过的气氛,气氛是好的;然后是那些数据,对我们下一代人写东西有用。

  

  杨绛的东西也是一样,文字当然好。但你说她的书算不算是经典?根本没有经典这回事,书好的都是某一个段落好,某一个chapter好,或者是某一个conclusion好,它不可能完美。包括现在所有的经典,英国的、美国的,海明威也好,当你全部再重看的时候,就会发现瑕疵。

  

  季羡林、杨绛这些作者,我一定很仔细去看,在我这年龄的人看起来,就是给我们一个启发,他的文章写得那么淡,你自己写的时候你怎么去处理呢?你会不会走他那种淡的路呢?你走不走得了呢?这个是我想的东西。

  

  我发现,每一本书跟漂亮的女人一样,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我会心动,我会想抱抱她,可是我不会想到要跟她结婚,当你靠近她的时候,你总是会发现一些缺点,你距离远一点看的话,很漂亮,很迷人。书也一样。

  

  梁: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以后,眼光挑剔了。

  

  董:所以这是老年的悲哀,也是老年的bonus。悲哀是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因为你看到的人生,不是那么容易就有joyful的东西在里面;它是你的bonus,因为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就等如一本书不可能从头到尾,from cover to cover都是完美的,这是不可能。

  

  所以你现在要我推荐好书,像给学生写书单,我就会叫你自己去摸吧。嘿,老了就狡猾。至于我下一代人写的书,我大概挑来 看,不是吹捧谁,陈冠中的我会看,你的我会看,马家辉的我瞄一瞄,陶杰的东西我天天在报上看,没有了。

  

  大陆呢,老实说,文字写得好的,真的没有几个,就像陶杰讲的,他们的文字污染了。比如说像陆灏这样子算很好了,能够在六百、七百字的专栏里面,安排成这样的一个叙述。可是,我也不能要求年轻人太多,你们的文章每一篇里面有多一点自己original的看法就好。可是怎么样把那点originality化在你的文章里面呢?这是我一路想说、正在做的一件事情。

  

  我现在看书不留书,看完后我就送给会喜欢它的人。这样感觉上可以保持我的originality,我会受它的影响,可是我不要它摆在我身边,我写文章的时候就不会受它影响。

  

   文章

  梁:写作的人当然也会看很多书,但是刚听你那么讲,我觉得你是完全自觉地从作者的态度去看。比如说,你会很留意人家的文章怎么安排,然后再问自己,换了是我会怎么写。

  

  董:书在我手上,它的作者死掉了,我就像在瞻仰他的遗容,他的遗容很静,一点都不动。这时我的感觉会很灵敏,如果他写得不好,我看两眼就扔掉;写得好,我就会试图感觉他写的时候在想甚么,他想怎么样安排。有的作家好在那里?好在他肯经营,而且他让你看到他的经营。过去所有的理论都说不要太经营,错了。那要看你的斧痕有多深,太深太露就不好,有一点斧痕才看到价值所在。例如杨绛的文章,看多了,我发现真的有斧痕,她的东西一定改过。后来我问她,她果然说有。我想就是这样,再平淡也要有经营。

  

  至于张爱玲,我真觉得她好,她好在不怕把她自己全部摆进作 品。她是一个现代人,同时又是三十年代的人,那是我最怀念的时代,她把自己那个时代完全放进她的书,她的文章,她的每一句话里。她又是个天才,不是因为她的小说布局好、故事好;不是,而是她的文字好。她能够在某个地方巧妙放进一个灵敏的观察,很平易简单的就写出来了。你看的时候简直想哭,为甚么会有人看到这个东西?

  

  白先勇也好,可是白先勇的好跟张爱玲不一样。白先勇是一个贵公子,穿着得很整齐,随着月亮出来,然后走到院子去,跟朋友聊聊天……,他会很着意在这个亭园里面自己的身份是甚么。这个亭园这个环境给他甚么感觉,他都会写得好。张爱玲不同,她可以到处钻,她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她成了一个鬼。人家看不到她,她却在整个院子里走来走去,甚么都看到了。然后她挑一样东西来写,就像摘一朵花,随随便便。这就叫做落花流水皆文章,真不容易。

 

 

  梁:但她的东西翻成英文就不行了。

  

  董:当然不好,那种感觉不能用英文讲。再从这点说下去,我现在怎么看英文书?又为甚么保持看英文书呢?因为我要那个感觉,那种真正懂英文、进到英文世界里面的感觉,这正是现在中国作家最需要的一种东西,就是进去他人的世界。

  

  但进去好吗?进去不见得好,进去那一个时代的世界,又是一个学问。你要进到现代的纽约、伦敦、巴黎,跟你要进到三十年代的纽约、伦敦、巴黎,完全不一样,对不对?所以大陆很多朋友跟我讲:你们真好,懂得外国语言,你们的文章就有特别的感 觉。我承认,因为我懂一样外文,而且很深入的懂,我就能感觉到那种脉搏。这段过程是很痛苦的,我真的死命去啃。我在伦敦8年,发奋读书有十几个作家,我一本一本的看,Jane Austin、Charles Dickens……

  

  梁:回想起来,这批经典作家之中你最喜欢谁?

  

  董:毛姆。我十三岁、十四岁就看毛姆了,当时看了就扔掉。然后现在再看,“I am a story teller”,他这句话我永远都会记得。Story teller是作家必须记住的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很基本的想法,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story teller的话,你不会写得好,你的文章不会好。“I am telling you a story”,你这样想的话,你的铺陈完全不一样。

  

  梁:好像现在已经没有人要看毛姆了。

  

  董:连找也很难找,我为甚么要从头看他呢?因为他很会讲故事,我就看他的故事,我看他写的人,就像我在英国接触到的所有的英国人,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有的时候当我自己写文章想要经营一种比较English的东西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也会感觉到它。

  

  还记得《人性枷锁》吗?讲到Philip小时候在学校里被人家bully,我想到我在英国的时候,我的孩子被人家bully的情况,那种感觉很真很真,跟他写的一模一样,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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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写得那么简单,可就是那么动人?难啊!只有半页,要是把它延伸到一页、两页的话,一定完了。他肯定是删了很多东西,留下来的就很珍贵了。我就记着这点,对我写文章会有用。现在的文章都不能写长,一千七百到八百字的文章,你要怎么样经营,那是很要命的东西。

 

 

  梁:文章是不是你现在,甚或是一生致力去追求的一件事业?

  

  董:不只是追求,它还是我一生里面最enjoy的一种exercise。我不会期望人家怎么看,我enjoy我自己as a writer的private life,跟我读书一样,是一个很私人的事。

  

  梁:通常报纸文字是一种很straight forward的文章,你现在写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的时候,会不会担心很多读者说看不明白你的东西。

  

  董:八、九年前因为我在写社论,我还会考虑到这个。但是现在我完全不管,你看懂也好,看不懂也好,我不管。我完全没有包袱,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As a senior citizen,I have a privile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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