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真情

换命真情

12-20 17:16:05  浏览次数:544次  栏目:友情文章

一 从上海往西去的列车,风驰电掣。 临近过春节,到处都是提包携袋回家过年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涌去,即使是在卧铺车厢,也比平时挤得多,连过道也坐得满满当的,开车后,挤坐在一起的乘客,彼此搭讪问候,不消多久,嘻嘻哈哈地就熟悉了。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家三口从美国回来过年的美籍华人,男的文质彬彬,一副知识分子样子,约莫四十来岁,姓陆,女的是美国女人,亚麻色的卷发,高鼻蓝眼,风姿绰约,一个好动的小女孩,粉妆玉琢,洋娃娃一般可爱,一家人叽里咕噜用英文交谈,可是一旦和外人接话,马上换用普通话交谈,只是女人说得不太流利而已。经过一番闲谈得知,陆先生的父亲得矽肺病已过世多年,母亲去年也去世了,自己是独子,在国内举目无亲,这番回国探亲,主要是去湖南邵阳看望一个人,并和他一起过年。是谁这值得陆先生这么兴师动众,不远万里举家回国,到湖南的一个小山沟去看望他,并且陪他一起过春节?这下引起了我的兴趣,好奇心驱使我连连发问:是去看老师吗?他说,不是的。看朋友?也不是的。看同学?更不是,我纳闷了,只见那可爱的小天使,伸出手指在脸上做一副羞我的样子:伯伯还没猜到,羞羞羞,我们是去看长嫂的,长嫂?我一时没弄清楚,不对!陆丽丝,你应该叫长嫂为大婆婆,我们叫大婶婶,你爷爷才叫她长嫂,陆先生补充道,转过脸对我说:长嫂是长兄长嫂中的长嫂,就是是大哥的爱人,在我们老家工农煤矿,大家喊她长嫂喊惯了,无论男女老少人前背后都叫她长嫂。陆先生补充道。这下我搞明白了,他们千里迢迢赶回老家,是为了和长嫂过年团圆。据说,这位长嫂,不是陆的亲婶婶,也就是说,长嫂的男人不是陆的亲伯伯。也不是他父亲的义结金兰的兄弟,而是他父亲当年所在采煤队的队长。说起长嫂一家的事情,陆先生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有莹莹泪光在镜片下的眼角闪烁。陆先生开始将长嫂家的往事娓娓道出…… 我父亲十八岁开始下井,成为国营工农煤矿的正式职工,那是他只是一个乡下出来的毛头小伙,进矿后被分配到第三采煤队当采煤工,那时队长就是长嫂的男人——马长山,马队长是部队转业的铁道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多年的老麻雀了,见惯了大风大浪。他个子不高,身材壮实,满面络腮胡子,工作起来是属于那种不要命的人,但,也是那种见了酒不要命的酒醉疯子。工作之余出了井,老喜欢挨家挨户串门找酒喝,东家出西家进,没醉时说话清白,喝醉了就倒地死猪一般打呼噜,有一次到别人家喝醉了,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往家走,结果倒在田坎下,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半夜有上夜班的工人从田头走过,听见田坎下有人不停地哼哼:不要敬酒了,已喝得够多了,不要敬了,不要敬了……路人用矿灯一照,原来是马队长仰面躺在田坎下面水田里,田坎的潺潺流水,飞泻到他的嘴里,他醉如烂泥,以为人家还在给他灌酒呢。 马队长虽然嗜酒如命,但上起班来滴酒不沾,干活从不含糊,对自己队员要求严格,他们小队次次超额完成任务,是全矿务局有名的标杆小队。 我父亲上班后不久,就被马队长‘严格’了一次。 那次收班后,刚刚走到矿井口,父亲就把火柴掏出来,点上香烟,不料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招呼在脸上,打得我父亲眼冒金星耳如雷鸣,我父亲很不服气,捂着脸大声骂道:狗日的,凭啥打人,我又没在井里点火,伸手就打人。马队长一脸铁青:就凭你把火柴带下井,就该打,怎么,不服气?三番五次讲了,不准把火柴带下井,你违反了,就该打,要不然,大伙死在你手里,还不知怎么死的。我父亲年轻气盛,向他吼道:老子又不是故意带下去的,你不要以为我怕你,你个绝代户,绝代猪,酒醉癫子,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要招报应的,让煤压死,火烧死……话未说完又一记耳光闪电般打在脸上,马队长这次是真火了,我父亲骂他别的话都不要紧,就是不能骂绝代之类的话,因为马队长结婚十几年,他的老婆的确没有生育,我父亲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恼羞成怒,再一次出手打人。这次,我父亲不依教了,一拳回敬过去,结果,两人扭打在一起,混战一场,最后,是大伙强行把他两人分开。从这次起,我父亲很久没有搭理马队长,不过,每次进井之前,一定要全身仔细检查两三遍,看自己是否在无意中违反规定。 几年下来,我父亲才晓得,第三采煤小队的队员,没挨过打的工人没有,违反规程者挨打,出工不出力者挨打,弄虚作假者挨打,损人利己者挨打……只是挨打得多和挨打得少的区别。 打人归打人,马队长从不记恨,工作之余,马队长照样跑到队员家中讨酒喝,照样喝得酩酊大醉。 在煤矿,最怕出事故,矿工自嘲自己是吃阳间饭干阴间活,一旦出事故,就是连阳间饭也吃不上了。在上班期间,马队长要求极严格,安全操作条例个个要背,就是最傻的工人,打也打得倒背如流。每天上班头一件事,就是背安全条例,并按条例检查,就像部队一样一丝不苟。在他的严厉管辖下,第三小队十几年没有发生大的矿难,多次受到上级表扬。他常说,大家家中的亲人等待着我们安全回家,我是队长。有责任管好大家的 安全,管好兄弟们的吃饭的家伙,管严了,要恨我也是白恨,命要紧,怕打吗,不打不长记性。记住!只要按条例办,我们都可以天天一起喝酒,吃肉…… 但是煤矿毕竟是高危产业,即使天天注意安全,有些意外事故,就是严加防范也会防不胜防。 那一天,天上阴云密布,他们上夜班,像往常一样打打闹闹的进入矿井,工作的矿井是典型的小煤窑,煤层厚度一般在一米多一点,在矿井走路必须要弯腰,才不会碰头。工人工作,没有机械化,完全靠铁锹煤块,装好筐,从采掘面用肩膀挑一段路程,倒在煤斗车里,再用煤斗车运出来,劳动强度极大。他们十四人来到采掘面,跟往常一样,在马队长的眼里监督下,流利地背完安全条例,马队长安排好工作后,就卷起袖口拿起工具各就各位,在自己的岗位奋力工作,力争完成小队一天的工作任务。 在地下黑咕隆冬的矿井里,只有风镐达达达的轰鸣声在回荡,黯淡的防暴电灯光投射到黑色的煤层面上仿佛被吸收干净一样,只有灯泡附近微微有亮光闪烁,十几个人头上的矿灯,像萤火虫一样在流动,在飞舞,黑色的乌金浸透了工人们的汗水,一筐一筐慢慢汇到煤斗车里,一车一车运到外面,就堆成煤山。我父亲是采煤工,在最前沿,他的工作是把工作面放炮震松的煤块,铲在竹筐里,然后有担夫运走,当然,工作是每天轮换的。 马队长正领导着队员,铲的铲,担的担,打的打炮眼,推的推车,顶的顶支柱,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良心话,所有人中马队长是最辛苦的,倒不是活路累的那种辛苦,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重如泰山,既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又要保证不出安全问题,带领队员安全出井,他只要一进井口,心就像在猎人77d枪666t)+=口下的兔子,提心吊胆万分警觉,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发现灾难的预兆,好多次出现事故苗头,多被他及时化解,逢难呈祥。 正当十四人干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马队长停下手里的活路,紧张的喊道,停下,风镐!!打风镐的被达达达的震耳欲聋的响声遮住了,哪里能听见这喊声,还在继续用尽全身力气猛压风镐,干自己的活,只见马队长三步并作两步一跃到了他跟前,伸手夺过风镐,按下开关,风镐声刹时消失,这时大家的视线齐齐的转向队长,矿灯下队长黑黝黝的脸,现出严峻神情:大伙听,好像不对劲。他急促的说道。这时煤层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低沉的雷鸣声。不好!煤层要放屁!赶快跑!一边说 ,一边撒开脚步向洞口跑去,大伙一见队长已跑,跟着就忽的一声像被惊吓的小鸟似的,飞起步子一起各自逃命,身后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风,把他们一起推倒在地,我父亲一路狂奔,猛然感觉有东西狠狠砸在他背后,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当我父亲醒来时四顾环视,发现已住在病房,在病床白被子下躺着,头好比压了一箩谷般昏昏沉沉,他检查自己身上好像并无大碍,活动自如,抬眼看去,模模糊糊地望见窗外的阳光正照耀着雪白的被子上,白色的墙壁反射出炫目的光辉,他感到眼睛肿胀难受,揉了半天,将就能看得见周围景物,急忙寻找自己的熟人,可隔壁床位上躺的不是他的工友,他回忆起事发的瞬间,自己被一股大力冲倒在矿井里,然后就进入黑暗,现在如何到了医院,其他工友脱险没有,马队长情况怎样,丝丝疑团在脑袋里转来转去。一位白衣护士冉冉来到他的身边,来了解他的病情,他这才知道,他现在已不在工农煤矿医务室,而是在邵阳市立医院,至于他矿里其他人的情况,护士说她搞不清楚,只是要他静心休养。 迷迷糊糊昏睡中,发现有人在旁边小声说话,睁眼一看,来的是矿长一班人来探视,他们告诉他,说他在这次矿难中,表现不错,代表全矿向他表示感谢,并说其他的同志都好,不用操心,要安心养伤,不要东想西想,革命工作在等待着他的早日康复等等。接下来,他在医院养病整整住院六天,第七天一大早乘车颠簸四小时回到矿里,一进矿区,故地重回劫后重生之感油然而生,一想到很快要和生死与共的同志们见面,又想起和马队长一起大碗喝酒,大声划拳,大口吃肉,何等闹热的情景,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但是,完全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幅写着马长山同志永垂不朽的醒目的白底黑字标语,高悬在路旁的电线杆上,在北风中,索索发抖,它像一座泰山一样,劈头盖脸向他压来,轰地一声,他头皮发紧,顿时胸口感到喘不过气来——万万也没有想到马队长就这么去了,几分钟之前的喜悦和高兴,如幻影一样逝去,他的头又像瓦斯突出瞬间觉得昏昏沉沉的…… 他步履蹒跚地缓缓向马队长家走去,老远就听见,催人泪下的哀乐悠悠传来,平房门外早已聚集了许多带孝布人,白花花的一片——矿里的领导,同事,亲戚,还有附近的朋友,相好,以及他们的老人小孩,都在外面等着,等着奠祭马队长的英灵。父亲泪眼模糊地跨进屋门,客厅正中央端放着马队长的遗像。像前香火林立,香烟弥漫,马队长的爱人,全身重孝,正在像前弯腰烧钱纸,一边烧一边凄厉的哀泣,边边齐齐的站立着全队十几位队友,人人皆是一身重孝,个个脸上悲痛欲绝,见我父亲进屋,副队长王小华一把把他拉住,望灵前蒲团上一示意,意思要他到灵前跪拜,我父亲想起和队长一起工作的几年时光,队长总是身先士卒干活在前,下班在后,数次发现灾难预兆,让大家逃过几劫劫难,没想到自己却离先我们而去,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双流,冲着遗像哽咽着说声:队长,我来迟了……就跪下去,深深的磕几个头,望着朝夕相处几年的队长遗容,心里默默念道:好人啊,一路走好。然后起身,安慰队长亲人节哀。 奠祭的时间到了,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到离矿井几百米的地方烧钱纸,副队长王小华的小孩,捧着马队长的周围圈着黑边的遗像走在最前面,队长爱人紧跟其后,然后是他小队的十二个工人,再后面是矿领导和其他人。天空乌云密布,萧萧北风浸人肌肤,淅淅沥沥飘起点点细雨,似乎天老爷也在流泪。奠祭完,我父亲和队友们再次回到马队长家里,这时,帮忙的人早已把豆腐饭菜准备好,大伙准备在队长家吃白喜饭。 到马队长屋外门口,王小华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会,从会上,他讲述了第三采煤队,在这次瓦斯突出事故中,矿里处理事故和抢险的经过,我父亲这时才彻底弄清楚,大家从事故现场是如何被抢救出来的——令人震撼的是,他们十二个人的性命,是马队长一个人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事故发生后不久,矿抢险队得到命令,火速赶往第三采煤队,在那里,十五分钟前,一起毫无征兆的小型煤与瓦斯突出事故发生了,在井下施工的第三采煤队,全数被困,没有一点消息,半小时后抢险队到达现场,立即戴上防毒面具,配备好工具,小心翼翼进入现场,进入分矿道,首先看见的距掌子面一百多米的通风口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个工人,全都昏迷不醒,幸好离通风口只有十几步,这里瓦斯浓度以被空气稀释,大家都有微弱的心跳,抢险队一看大伙有救,连忙把他们一个一个背起来,用矿车送到井外,再用救护车送到矿医院先行抢救,严重的及时送到邵阳的大医院继续抢救。在抢救这批工人的时候,抢险队的同志有些迷惑不解:这十二个工人,是怎样到达通风口附近的?是自己爬的吗,不可能,谁都知道,煤与瓦斯突出时,煤与瓦斯几乎高速喷射而出,倾刻就充满矿井,人立即会感到窒息昏迷,几乎没有时间爬到通风口附近,以往无数次瓦斯突出事故,足以证明这点。但这次十二个人齐齐的睡在通风口附近,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抢险队员继续向前搜索,在掌子面不远处,大约二十米处发现了马队长和另一位工人,马队长脸朝下在下面趴着,口鼻包着湿毛巾,四肢着地,肩膀上一条绳子扎成个环,分别套在自己和那个工人肩膀上,工人整个人压住马队长身上,两个人均都已断了气,抢险队的同志一看这场景,止不住热泪盈眶,这分明是马队长用自己的身躯,作为工具,负载着工友,一寸一寸的往通风口爬去留下的证据,由此类推,回想起在通风口附近的十二个工人,肯定也是他一个一个用自己的身躯,一点一点地驮出去的。在抬马队长时,大家这种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们看到,马队长胸前衣服已被磨的破烂不堪,成了碎步条,整个胸口,大腿膝盖,还有手肘,都被煤矿石磨的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有的地方的肉活生生一块一块被刮掉了,由于坑道底是黑色的煤炭铺就,马队长的鲜血流淌到黑色的煤上,看不出血迹点点红色,从掌子面到通风口一百来米,沿路都是湿漉漉的,不是他的血还能是什么,马队长是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挽救了十二名队员的生命,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让所有抢救队队员情不自禁的放声痛哭,当抱起马队长的遗体时,所 有抢险队员的防毒面具,全被泪水湿透…… 听到这里,我父亲大伙想起马队长以前的谆谆告诫,他数次对他们说起瓦斯突出时的逃生方法,说在瓦斯突出的时候,一定要面向下卧倒在地上,因为瓦斯比空气轻,在矿道的上面漂浮,人只能在地上匍伏前进,他这一位富有经验的老队长,在事故发生时,肯定首先逃出瓦斯的魔爪,但并没有独善其身,自顾自己逃生,而是义无反顾的回来,将自己昏迷的队员一个一个从死神掌下夺回,在抢救最后一个伙伴的时候,筋疲力竭,中毒太深而牺牲在路上。大伙这下总算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脱险经过,想起救命恩人马队长平时的种种好处,想起在漆黑的瓦斯充斥的崎岖坑道里,他用绳子驮着自己一寸一寸在地上挪动的情景,十二个人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 经过一番感情的宣泄,痛定思痛,他们十二人商议听从王小华的建议,决心从今天起,把马队长的身后事全包起来,以报答他那重于泰山的救命之恩。 吃饭前,王小华副队长,把马队长爱人找来,在客厅的中央,摆上一把太师椅,请队长的爱人端坐其上,当着全体客人的面,带领十一个队员,一字儿摆开,王小华咚地一声跪倒在地,我父亲他们也跟着齐齐的跪在大厅里,王小华眼泪簌簌地流下,哭诉着说到:马队长是为我们死的,我们十二个人从今天起,认马队长是我们的长兄,您就是我们的长嫂,俗话说的好,长兄当父,长嫂比母,您今后好比我们的母亲,我们这些小弟弟决心侍候长嫂一辈子,到您老百年之时,尽子女的责任,给你老养老送终,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此言一出,天地可证,我们十二个不争气的小弟弟给你老磕头了…… 长嫂泪水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忙起身,抱着跪在地上的王小华其他人一起,抱头痛哭,此情此景,令整个客厅的人群不约而同的泪流满面。打这时起,工农煤矿的男女老少都称马队长爱人为长嫂了,他们十二个个人,也就是今后的十二个家庭,正式走入长嫂的生活圈。 二 讲到这里,陆先生已是不停地取下眼镜擦拭,我们在傍边听他讲的旅客,无不是心里酸酸的,原先看过的听过的故事,大多来自源于电视报纸和书本,那些英雄人物,离我很远。听陆先生讲他矿里的真事,又这样感人,我才想到高尔基文章中的丹柯,像这种挖出自己的心,来指引大伙前进道路的英雄,想不到就在陆先生的家乡真实存在,虽然那是四十几年前发生在一九六四年的往事,但,英雄的光辉,有如璀璨的星光,永在人类的的心灵深处闪光。 天色已晚,列车已熄了灯很久,旅客早已进入梦乡,唯独我久久不能入睡,黑暗中,脑海中,还闪现这种镜头,在深深的漆黑阴冷的矿井里,一个坚强的人,为救出自己的队员,背驮着他的战友,在破碎碎玻璃般的煤道上,冒着吞啮生命的毒气,忍受着剧痛和疲乏,一寸一寸的朝前挪动着…… 第二天,起床后,带我们把早点吃完,一切都搞妥当后,我迫不及待的向陆先生打听长嫂的事情,因为我有深深的感受:时间是一帖抚平伤口的良药,任何事情,时间一久,很多庄重承诺,就碎得烟消云散,很多海誓山盟,就化作行云流水,王小华他们这十二个工人,会不会实现四十年前的豪言壮语——照顾长嫂一辈子? 陆先生听后笑了笑:你不要小看煤矿工人,工人的‘工’字,怎样写?上顶天,下立地,工人讲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个个钉在钢板上,岂能随便发誓?你看我这番从美国回来,是干啥去的,是看望长嫂去的,在我们矿里,长嫂的确是没有崽女的,但她胜过万千儿孙满堂的,因为,几十年来,我们矿都是她的的儿孙!接着,,在我的要求下,他继续讲述有关长嫂的故事…… 长嫂是外省农民的女儿,当马队长转业来到工农煤矿时,正逢过苦日子,那时煤矿工人吃国家粮。而且指标高,工资比其他行业也高得多,十八岁时,经人介绍就来此地嫁给了马长山。结婚后,在矿区分得一套住房,是矿里自己建的那种红砖青瓦的简易平房,面积只有二十几个平米,厨房公用,没有厕所,和其他工人一样,他们在屋外自己用破砖泥巴搭起小窝棚,盖上油毛毡,当作厨房,离家稍远的地方,自己盖两间杂屋,当作厕所,或堆放破烂,或喂牲畜,好在是在煤矿,用煤方便,烧的不愁,自家在荒地开一点荒,种一点菜和红苕,喂一头猪和一点小鸡崽,小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没有生育,到省城检查,是女方的原因,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马,几次在床上说要和老马离婚,让老马再娶,话刚到嘴边冒出一个头,就被老马堵回去了。所以,对老马,那爱得真是死心塌地。家务事从不要他插手,下班回家,洗手吃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酒杯斟酒,菜送入口。照她说,完全是带幼儿园的小孩一般。马长山好喝酒,每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代销点打酒,打起装满一大瓶,再买几包风湿药浸泡在其中,准备好作为下个月饮用,这时才把上个月泡好的酒拿出,给老公畅饮,常对人家说,男人在阴湿的矿井中上班,最怕风湿,喝风湿酒可以强身健体,能更好的干好革命工作,多出煤,出好煤,也算我们家属为国家作了贡献。这次事故夺去了老马的生命,好似挖去了她的心,撕心裂肺的永别的痛苦,让她肝肠寸断,她不能想象没有老马的日子该怎样过,不能想象失去这个嗜酒的大孩子自己后半生依靠那个,俗话说,女子无夫身无靠,她一弱女子没有正式工作,失去男人就像天塌地陷一般,没有男人就没有依靠,终日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一想起以往甜蜜的时光,唯有以泪洗面而已。王小华的那番话,给了她一丝安慰,老马人死不能复生,工友们的承诺,让她感觉到心里热乎乎的,使她感到后半生有了希望,但是,话说回来,谁知道这些承诺能否实现,又管得了多久? 王小华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当月开始,十二个人每人每年拿一个月工资交给长嫂,作为生活费,每逢佳节,铁定先到长嫂家聚集,先和长嫂一起欢度后,再接长嫂轮流到各家过节。十二个工友中有操办结婚,满月,满十,升学,提干……等大喜事时,一定要长嫂坐上席,当上亲。长嫂稍感风寒或偶患小疾,必定要自己家人煨鸡汤,抓药,陪护尽子女的义务,长嫂的满十酒是全矿最闹热的,不仅矿领导要到场,全矿的老老少少都一起欢聚一堂,这十二个人携全家家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几十个,照例是先要给长兄马队长英灵洒酒奠祭,然后小辈轮流给长嫂磕头的。 长嫂的习惯一点也没变,每月接过众人送来的一月工资,必定先去代销店打酒,打满慢一大瓶,然后把风湿药泡在其中,准备下月之用,上月泡好的药酒,用十二个酒瓶装好,送到王小华家中,请他分给诸位工友,长嫂的药酒 是祖传秘方,原先马队长在世时,喝了她的药酒,就是一天到晚在水里泡着,风湿也病奈何他不得,现在,每人一瓶,每天一口,基本上可以驱掉湿气,也算是她对大伙的一点心意。 就这样,不觉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 三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十几年中,十二个矿工,已全部成了家,有了小孩,这十几年,可把长嫂累坏了,无论是哪家大人有事,小孩百分百放在长嫂家里,一是长嫂有空,而是长嫂从不把这些孩子当外人,照顾得体贴周到,她家俨然成了业余的托儿所。一九七八,改革的春风吹到了这个偏僻的工农煤矿,王小华由于工作出色,被矿务局提拔成了工农煤矿的矿长,当上矿长才十几天,就提出一项动议,向矿务局提出,鉴于马长山,舍命抢救十二位工友的光辉事迹,要求特招长嫂为正式工人,那时,在煤矿,由于工作性质问题,在职女职工的真是凤毛麟角,连王小华自己的老婆也是家属,家属要想招工成为正式职工真是难于上青天。王矿长的提议全矿领导班子一致赞同,虽然长嫂已四十二岁,但他爱人救人的事感天动地。只可惜以前这样重大的英雄事迹被雪藏——前矿长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向上级申报时,轻描淡写,只是说一次小瓦斯突出,死了两个人,轻伤七八个,矿领导组织抢险措施得力,死亡人数控制在在上级所给的指标之内等等,只字不提马长山救人的事,导致矿务局领导无从知晓马长山的事迹,导致长嫂无生活来源,生老病死无保障。现在亲历其事深受大恩的王小华当了矿一把手,当然要把马长山的旧事重提,当然要把长嫂的事放在上台当作第一件为民做主的好事来办,举矿上下,个个支持,人人欢欣,希望长嫂一步登天,上级矿务局现在一听本矿有这样好的典型,也乐得大力宣传一番,自然惠及英雄的妻子,于是,长嫂特招的报告一递上,矿务局立即就开会议讨论,会议上毫无悬念地通过次决议,于是便向省劳动人事处申请一个女工指标,省里鉴于长嫂已过招工年龄,但特事特批,经研究同意矿务局的意见,拨下一个指标,特招大龄女工,岗位是服务部门。这样,王小华在短短的二十几天时间,就把长嫂招工的指标搞到手了。 那天清晨上班,王小华喜滋滋的在矿长办公室打电话,把司机小赵喊来,要他马上到第三矿区跑一趟,火速把长嫂接来,说是有要紧的事告诉她,司机小赵不敢怠慢,立即开着吉普车前往第三矿区,不料,一直到下午都不见小赵回来,气得王小华火冒三丈,嘴里喃喃骂道,这小子,办不来事,接一个人也要换上一天的时间,莫说是二十来里路,就是,跑长沙也可以打转身了…… 直到晚上七点钟,天已擦黑,这时王小华已下班在家,小赵才嘎地一声,把车停在王小华的门前,匆匆进屋,向矿长汇报情况。 没容王小华准备责备的话出口,小赵先满腹牢骚地说:好个长嫂,你猜她跑哪里去了,她到黑土沟堆油土(一种含煤的粘土)坡捡煤炭去了,那里到三矿有十几里,车路不好走,我的车烂在路上,一直修到现在才弄好,长嫂花一天时间捡了一百斤煤,说是要到县城去买,今天说是太晚,明天到县城回来时,再到你这里来找你。 王小华纳闷:没事捡啥煤炭去卖,这么辛苦干啥呢!,缺钱吗,不是每个月大家都拿了钱的吗,是不是有别的处难,又不告诉我,明天一定好好问问,于是对小赵说了声,辛苦了,好好休息去吧,小赵见矿长不太高兴,就悻悻地告辞回家。 第二天中午时分,长嫂才来到王小华的办公室,王小华见长嫂,担着一担空箢箕,穿一身旧蓝色咔叽布衣服,进屋时风尘仆仆的样儿,于是满面堆笑,连声让座,端茶倒水,问道:长嫂到街上去啦,你看你呀,这种装扮,不担心人家说我们的怪话吗,王——哦,王矿长,我这身扮装怎么样,很不错嘛,嘴长的人,爱怎样说就怎样说,管它的,找我有啥事哩,这么急,长嫂环顾四周:你这办公室好不好找哦,我楼上楼下转了几圈,好容易才找到矿长办公室。 长嫂,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喊我矿长,我承受不起,任何人都可以喊我矿长,就是你不能喊,以后再这么喊,我要生气的啦。还是照以前那样喊我王老弟,好吗?好,好,不喊就不喊,王老弟,你这样急急忙忙找我,有喜事吗? 是啊,喜事,天大的喜事,你先坐好,不要激动,双喜临门啊。第一件喜事是,马大哥都牺牲十几年了,现在经我们向民政局提出申请,追认他为烈士,现已获批,马大哥为我们牺牲多年,现在才追认为烈士,是来得迟了一点,但,他的舍己救人英雄事迹,最终为党和政府承认,继而颁布为光荣的革命烈士,是一件大喜事,说明为大家作出巨大贡献的人,群众是不会忘记他的,这个荣誉可以告慰马大哥在天英灵。 长嫂未等王小华把话说完,眼眶一红,泪水夺眶而出:老马呀,你可没有白死,政府,已追认你为烈士啦,这么多年王小华,王小华他们大伙没有忘记你呀…… 王小华红着眼睛继续说道:长嫂,不要难过,喜事嘛,再听我讲第二件大喜事…… 王小华当即就把招工的事的前前后后,讲给长嫂听,长嫂一听能招工,自然喜上眉梢,连声说道:真是麻烦你了,王老弟,为我考虑得这样周到,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不知怎样感谢你啊! 千万不要说这些话,要说感谢的话,应该由我来说,若不是马大哥,我现在能在这里和你说话吗?我能坐在这个位置吗?马大哥的恩情,比山高,比水深,此恩此德,我永世难忘。现在,你必须好好准备准备,到劳动人事科去,办手续,体检,填表等等,等待着到矿里上班吧! 接着,王小华准备安排司机送长嫂回家,刚走到门口,王小华想起了什么,对长嫂说:你今天不要回去了,中午到我家吃饭,淑芬吵着说好久没见你,要你去玩,到我家歇着,和淑芬一起聊聊天也好啥。 淑芬是王小华的老婆,和长嫂最合得来,原先都在三分矿区,后王小华由于工作调动到矿里,随即搬家到矿里,除了有事外,两人见面的机会少多了,淑芬多久吵吵要到长嫂家去玩,但王小华工作繁忙,还有小孩在矿区附近地方上上高中,因此必须要在家操持家务,脱不开身,长嫂说,好的,不过今晚我要回去,还有事。 好吧,再说吧,王小华答应道,转眼看见长嫂拿起箢箕扁担接着说:以后上班了,不必再去捡煤炭,箢箕扁担扔掉算了,留些破玩意一点用处都没得。 长嫂笑了:没用处?我看还是管用得很哩,我才舍不得扔呢,箢箕扁担现在没用时是破玩意,临到急用时,那时就成了宝贝疙瘩啦! 过了三天后,清晨,王小华电话联系人事科,找科长一打听,他们也在等她来办手续,长嫂并没有到那里去报到,王小华心里焦虑:唉,这个长嫂,一点也不性急,做事拖拖拉拉,招工办手续这么大的事,人不来又不和人家打个招呼,搞得人家云里雾里。当即电告第三分矿的领导,派人到矿区家属区去找长嫂,搞清其动向,问明未报到的原委。很快就有了回电,长嫂到县医院去了。 王小华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前几天长嫂看起来好好的呀,如何一下子到医院去了,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紧张的问道:是不是得啥病了,为何不通知我呀,电话对面的人缓缓的说道:别着急,王矿长,并不是长嫂病了,是她的一个邻居住院,她去做陪护去了。已去了两天,我已安排人到县医院去喊她,要她接到信后马上到矿务局报到。 王小华这才回过神来,暗暗埋怨长嫂:都已快上班的人,还有闲心思去做好事陪护病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旦好容易弄来的指标过期作废,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待她来后,好好说说。 三矿那头来了电话,在医院找到长嫂,但她说病人病情紧急,暂时脱不开身,招工办手续的事,过几天再说。 王小华了解长嫂的个性,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更改的,于是,给人事科打了一个电话,就说长嫂有事,报到时间推迟几天。 谁知过了七八天,长嫂还是没有来报到。 王小华耐不住了,一个星期天上午,拉着淑芬,坐小赵的烂吉普车,一起前往长嫂家。长嫂家在矿区家属院,远远望去,小丘上依坡而上高高低低密密麻麻修建了几十排平房,墙体的红砖年岁已久,已变得破烂不堪,扬起的黑煤灰给它涂上污秽的黑灰色的色调,每排房前前后后乱七八糟的搭起毛毡的矮小窝棚,高高低低的烟囱林立,黑烟袅袅,整个家属区,在萧索的天空下,像似一群衣衫褴褛满面尘土的乞丐在山丘上聚集。 这就是王小华住了二十年的地方,眼见得如此破败肮脏,王小华不禁皱了皱眉头,寻思,今后一定要想方设法,重建家属院,让职工居住条件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才对得起大伙对自己的信任。 一行人碾转来到长嫂家,长嫂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房门大开,可见长嫂在家,淑芬大步跨进房内,大声叫唤长嫂在家吗,长嫂从厨房出来,一边在胸前的白围布擦着手,一边兴冲冲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都怪我,都怪我,害得你们大老远跑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啦。快快请坐,我给你们泡茶。待大家坐定,长嫂才将自己几天耽误的原因解释了一番,原来,本栋住房的邻居李萍得重感冒住院,她送李萍到医院,并在医院陪护她,直到康复出院,昨天才回家,王小华问及她多久去报到,长嫂的回答,令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她决定不去报到了,并建议把她的指标,让给另外一个人,王小华呆呆的盯着长嫂,嘴里喃喃的念道:不会吧,你不会是说胡话吧,招工这么好的事,人家做梦都想得到的事,你就这样说得轻巧,轻而易举地放弃,还想把指标让给人家,是不是没睡醒说胡话啊。 长嫂肯定地说:我放弃招工,是经过反复考虑的,绝不是一时糊涂,说胡话。那天,从你家回来之后,我把两件喜事都告诉了老马,在他的像前打了卦——每次有大事我都要打卦看他的态度,结果,被定为烈士的喜事,他能领情,丢三次每次都是胜卦,而我招工的事,丢三次每次都是阳卦,说明他不高兴,既然他不高兴,我就不能干,(长嫂算卦是学人家的,即把两个硬币经祈祷默念后,丢在地上,两次国徽向上是阴卦,两次其他面向上是阳卦,一正一反是胜卦),另外,我要是招工,肯定有人戳我的背心,说我四十二岁招工,这工作是老公的命换来的,我最怕听人家背后说这些闲话,不去就没有是非让人家嚼舌头,还有就是,我的文化太低,没进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小字不认,除了自己的名字和钱我认得到,其他的,它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在煤矿当工人,能干哪些适合我做的工作?,还有,我现在是烈士家属,听说民政局,定期给家属发钱,又有你们的帮助,一个人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想来想去,不如把指标让给更困难的家属,要不然,白白浪费一个名额,大家还要怪我占着茅厕不拉屎。 一番话说的王小华等人默默无语,大家都用的期待目光盯着王小华,王小华不由得对长嫂另眼相看,平时接触,只觉得长嫂不爱言语,没想到今天竟滔滔不绝说得头头是道,只是打卦占卜,纯属迷信,不是理由,于是对长嫂说到:长嫂,想不到,你身在新社会,居然相信算卦占卜的事,那些都是迷信,你不要把它当真,文化低吗,不要紧的,进单位再学嘛,没有登不上得梯坎,没有学不会的事,你还是去报到嘛,我们搞一个这样的指标,上级已经是格外照顾的了…… 大伙其实怎么也琢磨不透,长嫂这样究竟为的什么,众所周知,工厂的福利条件是生老病死有保障,每月有钱进,当一个家属,一无所有,,她实际上就是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明摆着的好事临头,偏偏硬要踢回去,想不通啊,于是,大家一起劝说,无论大家如何旁征博引,举例说明,滔滔不绝,好话说尽,无奈长嫂就是不进油盐,固持己见。劝说了半天,最后,王小华,淑芬还有小赵,都拿着她没办法,王小华叹一口气:既然你实在不愿招工,我也无话可说,你是在给我出难题啊,长嫂,一个女工招工指标,大家都眼红,你让我把指标让给哪个?让给淑芬?人家会服气吗,矿务局会同意吗,随便给哪一个都会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不好办啊。不好办啊! 那个说不好办,我说好办,顶替我招工的人,我已找好了,保证你们都会同意。 嗨,是哪个,你说来听听,王小华急切的等待长嫂下文。长嫂并不搭理,转身一溜烟出大门,剩下几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知长嫂葫芦里买什么药。 眨眼工夫,长嫂就牵着一个人从外面回来了,高高的个子,大大而显忧郁的明净眼睛,大家定睛一看,原来彼此都认识,是家属李萍。李萍莫名其妙的的被长嫂强牵过来,到她屋里一看,淑芬和王矿长都在,一边打招呼:王矿长,淑芬,你们今天过来了?一边使劲挣脱长嫂拉她的手:唉,你这个长嫂,好生生把我拉到这里来干啥,我家火上还在炒菜哩。 大家一看,心里顿时雪亮,这个李萍,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马队长抢救过程中,伏在马 队长背上与他一起死于矿难的那位矿工张师傅家属。 就是她!怎么样?要是上班,比我强吧,别人还有啥说的? 王小华的确没啥说的了,这李萍,他是比较了解的,她的文化水平,在所有矿工家属中是数一数二的,当时初中毕业直接嫁给张师傅到了煤矿,结婚没两年刚怀孩子,就遇上出了矿难,男人撒手而去,剩下李萍孓然一身孤苦伶仃,想回原籍,可生产队说她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再接受她落户,只好住在矿区苦度岁月。平时种菜喂猪,间或检点煤渣去卖,偏生苦命,生下的遗腹子又是小儿麻痹,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好容易才治得勉强能一拐一拐的拖着残腿走路,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如不是好心人不断接济,这么多年不知如何过下来的。 上什么班,胡说些啥呀,我还要回去炒菜哩!行啦,我先走,要有事,我先回去把火弄弄以后再说。李萍急匆匆的向大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车转身就向外走去,长嫂给这在后面喊:李萍,你把菜弄好就过来,有天大的好事在等你来哟。李萍走后,王小华再次向长嫂问道:长嫂,你是铁了心不去报到了啰?这么天大的好事,真的不动心吗 长嫂说:不动心是假的,我不去的主要原因是我文化太低,岁数又大,去了,吃国家的的冤枉,被别人指指点点有啥意思,而李萍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家庭这么困难,文化又高,岁数又不大,比我年轻七八岁, 更重要的是,我家里老马不同意我招工,我一辈子都只听他的,我不愿违背他的意思,所以,才把你办来的这么好的事,让给李萍,希望你能给她们孤儿寡母做主,解决她们的实际困难吧,我想,没有人会说怪话的。 王小华无语了,淑芬在旁边插了一句:就听长嫂的话吧,李萍她们母子这些年好造孽啊,长嫂要做好事,你可要成全她哟。 王小华思索片刻,点点头,说到:不过,我一个人说话也不一定作数,要开会研究,还要向上级申报,才能作数,好在李萍的爱人张师傅,也是工伤死亡的,群众不会有太大意见,看起来,李萍招工的事问题不大吧。 既然王——王老弟开了口,李萍招工就有了希望,王老弟一心为老百姓,在这里,我先谢过你啰。长嫂又说:我去把李萍喊过来,让她提前高兴高兴! 长嫂笑嘻嘻地急不可待地跑出去,大家看她这样高兴都感到好笑,自己把天大好事让给人家,自己还像抱一个金娃娃一般兴奋,除了长嫂,问世间还有谁有此等胸怀?不经意间,大家仿佛才真正认识了长嫂,认识了这个有点迷信的普通矿工家属。 不大功夫,长嫂就和李萍一起进来了,李萍还是一脸诧异:怎么,今天长嫂怪怪地,老是把我拖过来,有啥好事轮到我了吗,王矿长我早就认识,难道把他介绍给我做对象吗,这样做不好吧,淑芬岂不像醋坛子里的泡菜——酸死了? 介绍对象?介绍个头!我的男人是矿长,你想找他做对象,只怕想偏你的脑壳!淑芬以假当真的笑道:一天到晚就想找男人,想男人只怕想疯了,告诉你,还有比男人更有味的好事呢。今天找你来,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长嫂磕几个头才给你讲。给长嫂磕头嘛,那也是应该的啊,但不是今日。王矿长,究竟有何事找我,这样三番五次地喊我过来,我的小伢子还要吃午饭呢,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早点说吧,是不是矿里的房子要收…… 不是不是,王小华连连摆手示意:房子你要住多久都可以,你的爱人是因公牺牲,只要你高兴,随便你住多久,没哪个敢动你。今天找你,是一件大好事,长嫂招工的事你听说了吗? 李萍点点头回答:早就听说了,大家都为她高兴呢。他老公救了那么多人,最后是为救我老公牺牲的,她招工,应该的啊! 长嫂决定不去招工了!王小华停了停,为什么呢?李萍惊愕的问道。 长嫂决定放弃那个招工名额,要把那个名额让给其他人。 不会吧,长嫂这么聪明的人能干这种傻事吗,这不是自愿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吗? 是啊,她说还有比她更困难更够条件的人,他要我把指标让给她。 谁会比她更有条件招工啊,我们矿有吗,绝对没有!其他矿的有吗? 都没有!她要我把指标给她的人就是我们矿的,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 大家望着李萍嗤嗤的好笑,李萍仍是一脸露水。她东瞅瞅,西看看:是淑芬? 王小华说:不是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决定把指标让给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我?就是说她把指标给我吗?她要我去招工吗?你是在是开国际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她就是要你去当工人,王小华肯定地说:你老张也是矿难中牺牲的,你应该也有条件,但指标只有一个,原先是给长嫂的,但她不愿意去,经我同意,现在把指标转给你了,明天是周一,你明天可以去矿人事部门报到办手续啦。 李萍到这时才明白人生的巨大转折机会从天而降,她回头用迷惑的眼光看看长嫂,长嫂咪咪笑着点点头:是真的,不是骗你的,这样重大的事,哪个跟你开玩笑?放心吧,不会骗你的! 李萍突然神情怪异,两眼上翻,头向上一伸,双腿一弯,軟瘫倒了下去,周围的人在这突然变故下,一时措手不及,呆若木鸡,只有淑芬反映快,喊道:她昏倒了,快!快!赶快把她放在床上,一语提醒梦中人,这时大伙才想到:因为好消息来的太突然,她一时激动,受不了这巨大的喜悦而一时昏迷。 长嫂,淑芬和小赵,三人一齐用力,吭哧吭哧地将李萍抬抱在床上,长嫂给她盖好被子,然后,用手去掐她的人中,不一会,李萍就悠悠地醒了过来。大伙一见她醒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太兴奋造成的大脑缺氧,没关系…… 始料不及的是,李萍醒来以后,二话不说,用力把被子一掀,猛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鞋也不穿,一溜烟就跑走啦。众人拉都拉不住,大家开始有点慌了,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这副神态,说不准是神经失常的症状,不要因为一个招工指标,把一个好人整出一个神经病来,好端端的一个李萍,刚才还在和王小华开玩笑,转眼行动就离奇古怪,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正当大家忧心忡忡时,李萍手牵着一个十几岁小男孩从大门走进,又拐又瘸地直直往长嫂面前走去,来到跟前,突然大声对他的小孩喝道:跪下!快跪下!用手使劲压住小孩肩膀,小孩稀里糊涂被硬按得跪了下去,瘸腿在后,好腿跪在前,不情愿地跪在那里,然后,李萍自己猛地扑通一声直直的跪在长嫂脚前,长嫂大为惊异,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猛然,李萍爆发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大号:长——嫂——啊!只见她两腿在地上飞快地膝行几下,跪到长嫂跟前,伸出双手,一把抱住长嫂的腿,大声恸哭,边哭边号:长嫂啊,你这是为啥啊,为啥啊!十几年啦,整整十几年啦,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十几年啦,你要我如何感谢你啊,现在你又要……我给你磕头啦,我给你磕头啦!李萍的头在长嫂的腿上不断的磕着,头发瀑布一样把脸全盖住了,喉咙里发出阵阵哀泣声,李萍的小孩业已懂事,冷不防被妈妈拽到这里,不知干啥,但见妈妈抱着长嫂的腿在磕头,见妈妈伤心欲绝,不断的给长嫂磕头,不由得心痛,也学妈妈的样子,瘸着腿,歪着身子,在地上爬了几小步,也抱着长嫂的腿,口中嫩声细语地学妈妈一样叫道:长嫂,磕头,长嫂,磕头。也一样地涕泪交流,母子俩搂抱着哭倒在长嫂脚下。 长嫂这时再也看不下去了,蹲了下来,一手攀着李萍的肩,一手死死抱着小伢子,哀慟哭泣:你这——苦命的——孩子啊,十几年——怎么——熬过来的呀,孤儿——寡母——的,没有人——比你——更苦命啊…… 边上的王小华,淑芬,小赵,想起李萍拖一个残疾小孩,全靠种菜,捡煤渣维生,看到她在长嫂怀中,像一个受了多年委屈孩子般,哭成一个泪人,想起她的小伢子,一生出来刚懂事,就得重病不能独立行走,全靠母亲用背背,生下来十几年的光阴,不知遭受多少人间的苦难,母子俩情况实令人痛心,现几十年的悲情在长嫂面前前尽情宣泄,勾起各人的伤心事,不由得都陪她们流出泪来。 王小华进煤矿二十年,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得实在多太,但这时才真正感受到遇难矿工走后,家属生活的艰难窘迫,他恨自己,为什么以前,光知道报恩,上班,并没有深入群众,没把他们的生活放在心里,更没有为她们脚踏实地地干些什么。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所有矿工的生活,关心他们的疾苦,让大家过得更好。 李萍还在那里唱哭;长嫂啊,我怎么对得起你啊,你男人为救老张,把命都丢啦,我十几年,你不知送了我多少钱,我小伢子的病,不是你,早就不行啦,你是救命恩人啊,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转世啊,现在,你为我连工作都不要,我下一辈子做牛做吗都难报答你的呀…… …… 李萍哭了一会,长嫂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长嫂取来一块毛巾,帮小伢子擦干净鼻涕眼泪,又帮李萍擦拭眼泪,突然,长嫂破涕为笑,说:嘿!今天是大喜日子,怎么搞得个个哭兮兮的啊,来,淑芬,你把李萍送到她家去,王老弟和小赵到桌边去喝茶,我去弄些腊肉,给你们喝酒,大家开开心心好啦。淑芬也安慰李萍:你倒好了,马上要当工人啦,我呢,不是天天在家泡着?想想这些,还有什么好哭的?换了是我,晚上睡觉都要笑醒啊。 李萍边走边哽哽咽烟的说:长嫂……对我……太好啦,这么……天大的……情义…… 王小华待李萍等走后,心里稍定,想到,今天不虚此行,受到一次极好的教育,关键还是要抓好煤矿的安全,想办法解决好遇难矿工家属的顶替招工,让李萍长嫂此类的悲剧不再重演。 三 刚讲到这里,火车速度慢下来了,陆先生的周围不知不觉的围坐的七八个旅客,大家都被陆先生的回忆所吸引。列车员大声叫道:长沙站到了,有到长沙站下车的旅客,请做好下车的准备!她的嚷声打断了陆先生的叙述,车厢里顿时喧闹起来,人们纷纷起身,搬的搬行李,走的向外走,车厢里一派乱纷纷的场合,只有我坐着一动未动,算起来到邵阳还有短短的三四个小时,能否听他讲完长嫂的故事,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因为,长嫂的形象太高大了。回想起自己当年下乡插队招工的的往事,为招工的事,好朋友争得反目为仇的有之,彼此猜忌神经错乱的有之,巧施f888奸888f计背后算计的有之,更有甚者,打架斗殴大打出手的,拼死拼命命伤黄泉的也不乏其人。招工是块试金石,人性的弱点一试便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当时,好的工作就是最大的一笔财富,没有人不趋之若鹜。想以前那些事,那些人,对比长嫂,还能说些什么呢? 车从长沙站一开行,大伙不约而同陆续回到以陆先生为中心的原位,陆先生瞅着窗外,似乎在回忆什么,陆丽丝由于时差关系,还在和妈妈呼呼大睡。 哦!长沙,对!是长沙,一眨眼又过去了十五年,这期间,李萍顺利地招了工,先在单位发了几年矿灯,后到了煤矿工会工作,找了一位技术员结了婚,小伢子也在矿福利厂上了班,生活幸福美满,就不必再讲了。 长嫂呢,我急不可待的问道。 好着呢,现在日子也过得很开心,她后来走了好运,长嫂嫁给了王小华。 是吗,众人困惑不解:王小华的爱人不是淑芬吗?长嫂怎会嫁给他? 是的,长嫂后来嫁给了王小华,王小华后来是矿务局的一把手,长嫂成了局长夫人喽!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尾,我还是不明就里:长嫂这位英雄的伴侣,怎会中途改嫁,这样说淑芬是和王小华离婚了?,我把我的疑虑对陆先生说了,陆先生望着窗外,说道:不怪你们没想到,我在同样也没想到啊,一九九三年那时我二十几岁,正在北京上大学,长嫂出嫁的事情过去一年后,我回老家探亲,才听我父亲讲了这段故事,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 那一年,王小华还是继续在工农煤矿当矿长,夫妻有两个小孩,老大已三十多岁,参加了工作结了婚,老二是个女孩,刚好参加了工作,一家人过得那真是红红火火称心如意,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淑芬五十多岁,正是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偶尔发现胸间有点疼,开始,没放在心上,以为是胃疼,到后来,越痛越厉害,人的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在当地检查,查出有严重的问题,需要到更好的医院复查确诊,王小华后来送她到长沙最好的医院复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竟然是肺癌晚期,而且已经扩散,没办法,王小华独自硬压内心的痛苦没能让淑芬知道,只是四处找最好的大夫,尽量地救治,三番五次地开刀,化疗,没完没了,整整在长沙医院住了三个月的院。刚开始,王小华又要上班,又要照顾老婆,两头忙得像没头的苍蝇,后来,长嫂到了长沙,专门给她做陪护,王小华才松了一口气,这一陪,接近三个月时间,医生竭尽全力治疗,无奈无力回天,最终,已是病入膏肓,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就在弥留之际,我的父亲代表原采煤队工友也赶到了医院探视,当时在床前看到的她,已和原来的淑芬判若两人,只见她皮包骨头面色枯槁,见我父亲来到床前,吃力的点点头,无神的眼睛流露出欣喜的眼神,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笑意,我父亲见原开朗直爽的淑芬,几个月不见,竟然,好比是一具会笑的骷髅,止不住眼睛湿润了,连忙把自己代表那些和王小华曾经一起挖过煤的兄弟伙的意思,向淑芬转达,并致以慰问。淑芬不断的细声说谢谢,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关心,她感到很欣慰,眼角却悄悄溢出几滴眼泪。 淑芬王小华夫妻最后的诀别时刻到了,那天清晨,淑芬忽然感到心顺意畅,一扫往日的恹恹病态,急寻王小华来到病床前,说:小华,今天我的病情好像好一点,精神也好一点,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力气说,今天找你来跟你好好聊一聊,再不讲,我就没有时间讲了,要是我的心愿一了,我就放得下心去了了。 王小华心里酸溜溜的:淑芬,说这些干啥,我们老夫老妻几十年,还有什么心思要憋在心头?有话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你放心就好了,我们吃一锅吃饭一床睡觉几十年的时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你是一个好人啊,打我嫁给你,我就觉得我嫁得好,嫁了一个好男人,是我一辈子的福气,这一辈子,虽然早些年吃了些苦,但后来家里越搞越兴旺,子女们也来得好,个个替我们争气,现在,你又是矿长,领导一矿好几千人,只是现在我命无福享受,这一病,拖累了你和孩子,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的了,我一走,其他的我都能放心了,只有一桩事,我还放心不下。 你有啥不放心的事你就直说,不要憋在心里,那样不好受。王小华说道。这几个月住院,我时常在想,你只有五十来岁岁数,又是一个男子汉,我走以后,你身边没有人像我一样照顾你,俗话说,男子无妻家无主,生活没有人关心你,我们的儿子女儿孙子需要操心,矿里的事务需要没日没夜的操劳,你是屋里屋外忙不停,用不了多久,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是想替你找一个贤惠的女人,在我去后,代替我来关心照顾你,这样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去啦,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啦,你看行不? 王小华大惊:淑芬啊,你说的心事原来是这个事啊,别的事都好办,这件事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们夫妻一场,风雨同舟几十年,你要我做这种缺德的事,我是难于答应的。你不要想多了,你的病一定会慢慢好的。 我的病我自己还不清楚?不要再自欺欺人啦,我跟你说,我早就想清楚啦,人总免不了一死,只不过是有些早点有些迟点而已,我死不足惜,活下去的人要活得更好才好,我的心事刚才和你讲了,现在搞开放搞活,大家越来越向钱看,你看,你的前任矿长,就是贪污受贿被法办了,他吃的是矿工的血肉啊。我给你找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接替我的位置,她不会让你走歪路的,现在,我早已找好啦,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长嫂啊! 长嫂?你想要我今后和长嫂在一起生活?不可能,不可能!她是我们的恩人马师傅的爱人,人家说,朋友妻,不可欺,何况马师傅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要我娶他的爱人做我的老婆,那人家的口水都会把我淹死的!不行,不行!你不要东想西想好吗,安安心心养好病,我们夫妻好好生生过日子。 是的,长嫂的确是马师傅的老婆,但,你想过没有,马师傅牺牲已经三十年啦,长嫂为他守节三十年啦,也差不多啦,长嫂没有子女,一个人过得也不容易啊,她比你大三岁,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有长嫂作伴我就放心啦。你知道这些年,长嫂干了些啥,长嫂吃了些啥,你们就知道每月拿给她一个月的工资,就知道过年过节过生去贺喜。她的一切,你们了解了多少?这几个月,她陪着我过的,我全知明白啦,上个月做化疗,大夫要我交钱,我不是打电话了吗,你讲暂时没有借到,待借到再拿过来,要我向医生通融一下,后来大夫又讲我交了,我觉得不解,谁帮我交啦,回答说是我姐姐帮我交啦,我说我没有姐姐啊,护士说,就是每天陪护我的那位姐姐交的,我明白啦,原来是长嫂交的。后了我找长嫂谈了话,她说,三十年时间,你们十二个人交的钱,她一分未用,全部存在银行里,这次交的化疗费二万,就是长嫂帮你存起的,讲还有二千二百四十元在银行,其他的,也陆陆续续的还回去啦,例如,小陆子的二万多,由于儿子要出国,要交保证金,给他啦,李师傅的二万多儿子接媳妇,拿走啦……这些,她不要我跟任何人讲,我一个马上要到阎王那里报到的人,有啥不能讲的? 那么,这三十年长嫂怎样过来的啊,我们的钱居然一分都没动,全部还给我们,她吃啥?穿啥?用啥? 王小华既感动又迷惑,问道。 长嫂全靠自己检煤炭,种菜,喂猪,打小工过来的啊!平时死抠,勤俭过日子,吃啥穿啥只有天知道! 好个长嫂,要她不要节省,有钱要用,她为何不听,居然这样过日子,叫我们这些人良心放在哪里去啊,没照顾好她不说,反而要她为我们这些人操心,我这个领导当得窝囊啊。不行,今天我得把钱还给她。 小华,以后再说还钱的事啊,我刚才提的问题,你想清楚没有,长嫂是个好人,我欠她实在太多,几个月的护理,端屎端尿,送茶送水,清洗衣服,喂饭喂菜,夜里痛起来,是她陪着我,吃药打针,是她帮医生看着的,我家的亲兄弟都赶不上她对我好的十分之一,人家说,床前百日无孝子,长嫂侍候我一百来天,天天一个样,这样的好姐妹,我今生今世无法报答她,只求今后你能好好对待她,我死也瞑目啦。要不然,你叫我如何放得心下啊!长嫂的事等以后再说,话说回来,这件事就是我同意,她本人也不一定会同意,何必搞得大家没趣?! 淑芬说道,这你就不要操心啦,我以前已经和她谈啦,我也和我家的小家伙说啦,只要你答应,长嫂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再说吧,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你当务之急是好好休养,不要想多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王小华拉着她的手把它放进被子里,然后把被子替她盖好:好吧,你讲累了,休息一会吧。 淑芬有点精力不济,叮咛着:小华,记住我说的话呀,好好想想啊,我等你的一句话。 到了下午,淑芬的病情忽然恶化,被大夫火速送往急救室抢救,王小华等一干人,忧心如焚地在室外苦苦等待,好容易等得抢救室的大门打开,主治大夫从抢救室出来,一边走,一边急急取下口罩,王小华急迎上前去,迫不可待地询问淑芬的情况。医生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说:准备后事吧,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说罢就向走道走去,王小华哀号一声,疾步冲进抢救室,其余人等都一跟着他涌进室内,只见还有几个护士在收拾医疗器械,淑芬躺在病床上脸若白纸,气若游丝,眼光黯淡,精神恍惚,王小华上前紧紧抓住她那枯槁的手,泪水断了线的珠儿般簌簌落下,泣不成声地哽咽着说:淑芬——你——放心——去吧,你——不要——再操心——儿子——和——女儿的——事,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你——放心——吧。 淑芬似乎听见他在讲什么,几乎觉察不到地微微点头,无声的眼睛,慢慢转动转动,把周围的亲人一个一个浏览一遍,当她的目光转到正在擦拭眼泪的长嫂时,停滞不动了,似乎想说什么,又无力再开口,王小华猜测她是有话和长嫂说,就让长嫂耳朵贴近近淑芬,听她要说什么 ,长嫂听了一会,对王小华摇摇头,意思说没听见,王小华知道淑芬已经无法讲话了,便再次说道: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我说——你点头——就行,好不好?淑芬轻轻的点了点头,只是两眼紧紧的盯着王小华的嘴,王小华大声说道:你是想——感谢——长嫂——的照顾?淑芬摇了摇头,你是要——我们好好对待——长嫂?淑芬还是摇了摇头,王小华接连问了四五个问题,淑芬一直都在摇头,王小华这时只感觉到她的手上的温暖在退潮般的消失,但手却抓得愈来愈紧,似乎把全部力量和语言集中在手上,只见淑芬眼睛又转向长嫂脸上,再不移动,尚有一丝气息,就是不肯断气,猛然想起白天淑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心中顿时醒悟,急说:淑芬,你——讲的那件——事,我——答应你——你放心——的——走吧!淑芬听见这句话,点点头,一颗晶莹的小泪珠从眼角流出,两眼才慢慢阖上,随即在室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王小华处理完淑芬的丧事后,回到矿上,由于怕想起那些伤心事,一天到晚都呆在办公室,白天,没日没夜的干工作,晚上,下班后,找以前一起挖过煤的兄弟,到外面喝酒吃肉,晚上,不敢回家睡觉,就一个人在办公室看看电视,然后在那里的沙发上睡觉,就这样凑合过了半年。一次,我父亲到矿里开会,会后,王小华留我父亲吃晚饭,俩人在饭馆里就喝上了,我父亲半年没见王矿长,这次相见,看他廋了一圈,便安慰他,要他节哀顺变,絮絮叨叨说些人死不能复生等套话,他苦笑着:小陆啊,你说这人活着有啥意思,年轻时吃苦,待到好一点,没过几天安稳日子,阎王又火烧屁股似的催命来了,真是想不通啊。几十年的夫妻,说分手就分手,阴阳两隔啊。只害得活着的,一天到晚老是回想过去,我时常在想,要是能重新开始,我宁可不当矿长,还是回去下井挖煤,干力气活,吃红薯饭,也比现在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有家不能回要好过些……话没说完,眼眶已发红,噙满泪水,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我父亲心头酸溜溜的,和他的杯子碰一下,也是大口将一杯酒咕嘟咕嘟喝完,酒一下肚,借着酒劲,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我父亲说:是啊,人生如梦啊,王队长,你是我们十几年的老队长啦,当我们在黑咕隆冬的井下,那么苦,那么累,一天到晚和死神打交道,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一天到晚快快乐乐,过得上好的,到现在,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反而变得多愁善感胆小怕事起来,你说奇不奇怪? 是啊,也许到了这个岁数,才发明白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人的一生多么短暂,所以,我们如今能喝酒就喝酒,不要到喝不进时干瞪眼。 要讲喝酒,你老兄比我差一大截,你的酒量比起我,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父亲嘲笑王小华:主要是锻炼的机会少,原先,你一沾酒,回家就有淑芬姐……父亲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小心话头提到王小华的伤心处,赶忙止口不说, 继续说呀,没啥,淑芬已不在啦,所以,我喝酒就没人管啦,但是,我一喝酒,就好象淑芬在边上看着我,我就喝不下去啦,真是,活着在管我,死了,还在管我呀!我说淑芬啊,你为何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了呢,王小华有点失控,开始低头流泪。 父亲一看不对劲,几句话又逗得王小华开始伤心,不觉暗暗后悔,寻思,一定要让王矿长从悲痛中跳出来,否则,长此以往,身体遭不住,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了长嫂,想起了淑芬在去世前交代给他的任务——一定要督促王小华,要他不要伤心哀痛,要他一定娶长嫂为妻,从而代替自己照顾老王。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了主张。 我说,王队长,我父亲对王小华说:淑芬姐离世已有半年,你还是真情不忘,但是,你不可能永远是这样借酒浇愁过日子啊,你应该有自己新的生活,如果,你长期在感情的漩涡中而不能自拔,终究会违背淑芬姐的临终嘱咐的意愿,这样会让芬姐在冥冥中不得安生的。淑芬以前都和你讲啥啦?王小华问道,他的确不知道我父亲会晓得此事。 是的,我那天一到医院,她就单独和我讲了,她说你的面子薄,良心好,有些话不好说,要我在中间帮你促成和长嫂的好事。 淑芬尸骨未寒,就准备商议这事,未免太早了,人家会说我迫不及待要找老婆,对不起淑芬,我看还是算了,再过一年半载再说吧。 这你不要多虑,淑芬是个好姐姐,她说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愿,她衷心希望你和长嫂俩个好人在一起过日子,这样,她在九泉之下便无丝毫牵挂啦,我想,我们活着的人一定要尊重过世人的遗愿,不要让她在阴间心挂两头惶惶不可终日。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长嫂是马队长的爱人,马队长是为我们十二个队员献出自己的生命,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我怎能把救命恩人的爱人娶来当老婆呢,这样做岂不是很不道德啊,而且,我对长嫂只有尊敬,没有其他感情,能向她求爱吗,小陆子,我看,你的好意我领了,和她成亲的事,对我说难度太大呀。 我父亲考虑一会,说:的确,说起来是有点不好听,好像有点不道德,但你要为长嫂本人考虑一下,长嫂今年五十二岁,马师傅去世已整整三十年啦,她从二十几岁守寡,直到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们拿给她的钱,她一文不少都用在我们的紧要时刻,自己省吃俭用,用那点少得可怜的烈士抚恤金做了多少好事,你知道吗?她时常照顾病人照顾我们的下一代,例如照顾李萍,淑芬等等,从来没吃好的,没穿好的,她自己有病时哪个又晓得?何人去关怀照顾?这些你知道吗?如果和你在一起,起码有你的关心照顾,我们这些做小弟就放心啦。这是第一条。再说你嘛,淑芬走了半年,你自己还没走进正规生活,还在外面过着流浪汉的日子,如果把长嫂接回家,你也可以安心工作,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不用再在办公室度日,到饭馆借酒浇愁啦,这是第二条,第三条,我可以向大家证明,这样做淑芬最后的遗愿,是淑芬亲口对我要求的,只要和大家解释清楚,相信大家会理解的,会支持的,不存在着道德和不道德的问题,你不用多心啦。 王小华听我父亲讲的头头是道,低头沉呤半响,轻轻说到:如果就是这样,还不知长嫂的意思,总得尊重她的意愿吧。 这个不难,明天我问问她便知,想必淑芬已和她交换意见了吧! 我父亲见大事已成,开始跟王小华痛快地干起杯来。 第二天,我父亲坐车回到第三矿区,回家以后,和我母亲一起找到长嫂家里,长嫂家和十五年以前已大有改观,由于矿里抓了职工生活,房子是近几年新修的,规定再也不准自行搭建,所以,一幢一幢新房依山而建,看起来整整齐齐,房前房后大树如盖绿荫遮蔽,走在下面让人感到空气清新,好一派鸟语花香的田园景色。长嫂一个人住一套一室一厅小户型房,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真的是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父母一走进心情为止一爽,叹道:长嫂真是能干啊! 见到长嫂,我父亲发现长嫂真的是越来越福态,慈眉善目的白净脸上,堆满了微笑,好似笑和尚一样可亲可爱,瞅见我父母进屋,连喊稀客,稀客,今天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来,真是好久没到这方来呀,稀客,请坐! 我父母和她寒暄几句,便直接进入主题,提出王小华求亲的事。 长嫂笑着说,原来你们是来做媒的呀,好啊,我去给你们俩位泡一壶好茶,表示我的感谢。说完,起身到厨房拿茶具和茶叶,忙着帮他们泡茶。 忙完了后,长嫂说:王矿长是个好人,这几十年,一直都是他和你们大家在照顾我,我心里感激不尽,淑芬在走时,一定要我答应嫁给王矿长,我当时不想让她伤心,就答应了她,后来回来考虑一下,觉得这样重大的事还是要考虑成熟才能同意,今天,你俩个既然来提亲,而且你们都不是外人,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我父亲说:当然,这毕竟不是儿戏,这也是终身大事,关系到后辈子的幸福的大事,决不能匆忙行事,你有什么要求,有什么约定,但说无妨。 长嫂面色庄重地说道:我要改嫁,不知我们那口子同不同意,如果他表态同意我改嫁,我二话没得说的就嫁给王小华,若他不同意我改嫁,那你们俩位就算白跑一趟啦,那样的话,就是打死我也绝不改嫁,你们说行不行? 我父母面面相觑,心中泛起疑团:这马队长不在人世,牺牲已经三十年,难道还会表态吗?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啊,再看长嫂,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难道是她神经有些错乱,胡言乱语?看样子也不像。 父亲问道:行倒是行,只是你说要问马队长,你有特殊功能吗?你能与他直接通话吗?要不然,你怎么晓得他同不同意呢? 长嫂笑道:这你们不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不过,话说在前面,老马若不同意,就请你们转告王矿长,要他另外去找爱人,我是决计不肯改嫁的,你们说好吗? 我父亲把长嫂说的话,仔细一琢磨,也觉得有道理,便说:要真是马队长不同意,那我们没有话说,马上走人。你还继续是我们的长嫂,我们还是保持以前一样的关系,只不过,我们想亲眼看到或者亲耳听到马队长的表态,这可以吗? 这完全可以,你们本来就不是外人嘛。长嫂微笑着说道:我要你们亲眼看到老马的表态。 说到做到,长嫂马上在马队长相片前燃起信香,虔诚地合手祈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念些啥,好一阵才住口,毕恭毕敬地三鞠躬,我父母也跟着她三鞠躬,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龟壳做的卦,双手捧在手心,用力向上一抛,吧,的一声落地,长嫂近前细看,记下。再从头,祈祷,鞠躬,丢卦,记卦,从头至尾反复三次,三次完毕,长嫂才笑逐颜开地对我父母说:老马同意啦,老马同意啦,三次都是胜卦,说明他肯定同意我改嫁啦。 我父母一听长嫂这样说,一颗心才落地。 后来,长嫂又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她百年以后,要求和马长山埋在一起的,王小华百年之后依旧和淑芬葬在一起,她提得这个条件没有那个不同意,大家都投了赞成票。 长嫂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嫁给了王小华。 长嫂嫁给王小华后,由于习惯,大家依旧喊她长嫂。 四 王小华娶了长嫂以后,那真是屁股上插蒲扇——一路高升啦,先是提到矿务局当副局长,后来又提正局长兼党委书记,王小华一上去,就把他那几个过命的伙计,全提拔当工农煤矿负责人,按照原先马队长留下的死背条例,一丝不苟的按条例执行的硬道理,再加上从日本德国进口的先进仪器,坚持科技采矿确保生产安全,一个七八千职工的工农煤矿,居然一二十年没死过人,这在煤炭系统创造了奇迹,很多外地的同行,慕名专程来学习参观。王小华被评为全国劳模标兵的次数,真是数都数不清。更重要的是,王小华以廉洁自律的美德闻名全省,找他做事,不管再有本事的企业家老板,还是煤炭商人,想用糖衣炮弹轰开他的大门,完全是痴心妄想,许多需要煤炭的单位,找到他,源源不断地送钱,送礼,送女人,可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有的人居然喊出:撼山易,撼王小华难的口号。了解内情的都知道,王局长有一个贤内助,若不是这个贤内助,十个王小华都下台了,那贤内助就是长嫂,长嫂天天告诫王小华,头上三尺神明在,目光如炬盯着你,不要以为只要收东西你知我知就行了,还有天知地知,收了不义之财,神人共愤,神明一点一滴都记得得清清楚楚的,肯定是要遭报应的,长嫂本人从来是不爱财的,一辈子享用自己劳动的成果,不吃别人一分钱冤枉,只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嫁给王小华就是善报的回报,在她的严厉督促下,王小华就是欲腐败也不能腐败,也不敢腐败,干脆就来个拒腐蚀永不沾,成了抗腐败的金刚钻。长嫂还和矿里原先的老姐妹耍得好,尽是局长夫人,穷姐妹们照样串门,有什么不平事都喜欢讲给长嫂听,长嫂晚上就给王小华吹枕边风,要王小华好生处理,王局长当然照办,没想到,居然解决了许多王小华棘手的大问题,在全局推广,进一步提高了王局长的威信,不论是纪委,还是监督,都找不出王小华工作的失误,对王小华的重用和提拔就在情理之中。讲到这里,陆先生说道:近几年,王小华功成身退,在家颐养天年,和长嫂一天到晚东游西荡,倒也自在,不像好多当官的,下台后,人人见了都翻白眼戳背心,理也不理,厚脸皮凑上去找人说话,热脸挨人冷屁股,没人搭理自寻无趣。而他们俩无论走到哪里,那里的工人家属就留他们吃饭喝酒,好不自在,好似一家人。特别是那些顶替上班的家属和子弟,知道政策是根据王局长的提议制定的,见了他们夫妻,好比见了亲人一般,热情无比,让那个王小华大为感动,经常对长嫂感叹道说,你多年的照顾教育没有白费力,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给民打屁股。到这时,才知道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 火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娄底站了,陆先生说要在那里下车,说朋友开车来接,他开始收拾东西。突然想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有长嫂等人去年照的照片,在行李箱里翻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脑让我们看看,虽然时间紧急,但我们好几个旅客还是全神贯注的浏览照片,在小陆丽丝的小手指点下,我看见了王小华,长嫂等十二位几十年前被马队长营救出来的工人还有他们的十几个家庭的合影,是全家乐,大约有一百来人,还有李萍一家也在,照片上所有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仿佛也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也在欣慰地看着这一切,我似乎看见他的矿灯在闪闪发亮,眼睛也在闪闪发亮,在深深的坑道中,明灯一样照亮深邃无底的矿井!雨果说过: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为广阔的,是人的胸怀。 我看比人的胸怀更为广阔的是马队长长嫂王小华及所有煤矿工人的心!他们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给世界带来了温暖和光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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